直到十年后的八月十七日，他牵起陶贝的手，带他去见他深爱的、愧疚的、近乎陌生的、已被放弃的姐姐。而到这天为止，他们只不过相恋了四个月而已。四个月，太短了，陶贝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，成为了重要到能去见游欢的存在。
可能是他疯了，也可能……是他怕像徐月那样来不及。
路有些堵，他们耽搁了一些时间，等到了疗养院时已经接近傍晚。游欢房间里的白色窗帘是拉开的，昏黄的日光穿过外面的杨树枝照在她的脸上，窗棂投下的阴影在她的眼窝上割开了一道疤。床边的百合刚刚换过，娇嫩的花瓣拉着长长的影子，在满是消毒水味道的空气中虚弱地摆动。
“姐。”游今推开门，轻轻地唤了一声。陶贝拉着他的手，悄悄往屋里面看了一眼，只看见了一个安睡的女孩。他拽了拽游今的衣角，小声说：“姐姐好像睡了，要不我们先出去吧？”
游今静了几秒，转过头来对他笑了笑：“不用。”然后他握紧陶贝的手，带他走了进去。
因为怕惊扰到游欢，陶贝特意放轻了步子，搬椅子的时候也轻手轻脚，不敢弄出一点声响。他有点好奇，这里不是医院，这间病房看起来也太过高级，这给他的感觉更像是类似于养老院一样的地方，用来让人平静祥和地度过余下的人生。他知道游今有个姐姐，但游今没有向他透露过别的事。游今不说，他也不敢问，只能压着好奇心坐着，等游今开口说些什么。
就那样静坐了一会儿后，游今忽然对着床上的女孩说：“姐，我把陶贝带来了。”
虽然声音不大，但是陶贝还是被这寂静中突兀的一句话吓到了，他连忙抓住游今的胳膊，小声说：“这会吵醒姐姐的……”
游今低下头，伸手覆在了陶贝手上，他转过头来，没有看陶贝，只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：“不会的。”
“可……”
“她醒不了了。”游今抬眼，与陶贝对视。“她是植物人，已经躺在这里……十年了。到今天，刚好十年了。”
陶贝顿时愣住，下意识地又看了看游欢，反应了几秒后，他本能地反手握住游今，然后用力抓紧。他什么都不清楚，他知道的只有一件事——游今一定很难过，他要陪着游今。
而游今像完成了什么遗愿一样，深深地吐了一口气，向后靠在了椅背上。他垂着眼睛，视野的中央是游欢苍白的右手。
“她比我大两岁，比你大四岁。其实……她也是个小孩，只是我一直把她当大人而已。”游今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，陶贝条件反射地向他靠近了些。接着，游今说：“我给她太多压力了。”
“我爸不管我们，保姆又总是教训我，我谁都不喜欢。我不听话，也不说话，像个怪物一样。只有她在的时候，我才愿意做个人。你看，她也没有大我多少，可我什么都依赖她，要她买吃的、要她带我玩、要她给我在试卷上签字。她只是我的姐姐而已，我却逼她变成了妈妈。我不想离开她，所以我霸占她，我逼她远离她的朋友，要她只陪我一个人。我的确是游可良的亲生儿子，跟他一样有变态的控制欲。”
罕见地听到了游今说这样直接贬低自己的话，陶贝抿了抿嘴，蹭蹭他的脸说：“你不是的……”
游今笑着摇摇头：“我知道我是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整个童年都缠着她，她从来没有赶过我，也没有对我发过脾气。不管我怎样任性，她都会想尽办法让我开心。放学的时候，我不愿意坐车回家，她就和我一起走半个多小时回去。路上常常会遇到我的同学，他们不喜欢我这样的怪物，就会笑我、骂我，等在学校里我和她分开的时候，他们又会找机会打我。是不是很惊讶？我竟然也会被打过。”
不知道为什么，陶贝并不吃惊。或许在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他会被这个事实震惊到，可现在不会了。交往了这么久，他知道游今不是无坚不摧。他摇摇头说：“是他们的错。”
游今回过头，继续说：“我也不无辜。我身体不差，甚至比他们高一点，可我软弱地不敢还手。我知道被欺负了应该是要跟父母说的，可我没有父母，我只有她。所以我告诉了她。她明明也只是个小女孩，但从那以后，她一直挡在我面前。我竟然就在她的庇护下懦弱了那么长时间，就那么长到了十岁。那年——”
话音弱了，游今顿了顿，调整了一下呼吸。
“那年暑假，我到学校附近的书店买试卷，遇到了我的同学。排队付钱的时候，我撞到了一个人，等我们出了门，那几个人把我拽过去，拉到了没有人的地方，开始打我。那时候她就在附近的冰淇凌店给我买吃的，她跑过来的时候，手上都已经被掉下来的冰淇凌弄脏了。她大声地喊他们，叫他们停下，可没有人听她的……”
“她……她扔了……”
眼前有个小女孩在向他跑来，她看起来很焦急，但他的视野在晃动、扭曲、暗淡。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，但回忆这些画面仍旧让他心跳加速、呼吸不畅。其实十岁的他并不能保存完整的记忆，他脑海里的所谓“回忆”有一半都是自己臆想的场景，潜意识里的自我惩罚让他将那次事件想象得越来越可怕，他不得不中断讲述来使自己平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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