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离国庆长假还有个把月,许雪微早早地订好了旅游套餐,准备带老公儿子去逛逛吴哥窟。上回出境游还是跟老公度蜜月,一晃神,熊熊都二年级了。许雪微不免暗自唏嘘,不过伤感的情绪只驻留了片刻,就被兴奋劲儿驱散了。父子俩瞧着比她还兴奋。
这一个月来,每个星期少说总有三四个晚上,许雪微辅导完熊熊写作业,三口子就黏在一块儿,摊开蒋勋那本《吴哥之美》附赠的手绘地图,脑袋碰着脑袋,细细规划行程游线,即使明知旅行社已安排好了,由不得自己做主,依然乐此不疲。熊熊唯恐遗漏骑大象的项目,每次必扯开嗓门再三强调,叫嚷到哈欠连天眼泪汪汪仍不肯睡。
可见旅游是绝望生活的救心丸这话是对的。许雪微上身后仰,松松地靠在床头板上,笑望着你一言我一语争得不可开交的父子俩,暗暗想道,老娘三个月的薪水没白扔。这些年家中愈积愈厚的乌云仿佛一下子消散了,儿子瞧着机灵多了,老公的惫懒相也没那么扎眼了,包括自己,似乎也找回了几丝昔日的优雅——从前应该优雅过吧?谈恋爱那会子,装总装过的——体内愤怒的主妇进入了休眠模式。她感觉自己原是一块冰砖,卧在床头灯暖黄色的光圈下,慢慢融化成了一杯温热的水。回想冰冷坚硬的过往,不禁涌起些许愧疚,然而连这愧疚,也轻柔得好似一缕水蒸气。
二
再熬两天就休假了。趁里间办公室的李主任回家午休,许雪微麻溜地打印着转发公众号推文获赠的习题集,预备带回家给熊熊“加餐”。这时,躺在写字台上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。许雪微转头一瞟,见屏幕上显示着“老头子”三个字,不由得头皮发紧。
父亲来电话,准没好事情。她故意不接,沉住气将习题打完。父亲消停了两分钟,又打了过来。她气鼓鼓接起来,举到耳边,一声不吭地等着。
“午饭吃了吗?家里都好吧?”
“嗯。”
“雪微啊,我这里倒是出了件事情。”
“哦?”
“年纪大了,身体又出状况了。”
又来这一套!许雪微恨不得用最大的声音送父亲两个字——呵呵!
她心里迅速盘点了一下,这已经是父亲去年以来第六次号称生病了,每次都是火急火燎地来打电话,宣布要到上海来看病,让她准备接待和陪同,而每次检查下来,都是屁大一点毛病,镇上卫生院就能搞定的。
就说上次吧,父亲在电话那头声称眼睛突然看不清东西了,可能会彻底失明,不由分说地来了。她只得陪着他乘了一个多小时地铁,又换出租车,奔到位于闵行区浦江镇的一家著名的五官科医院去看专家。结果专家只用了十秒钟,就得出了诊断结论:“老哥,你该配副老花镜了!”
哭笑不得过后,她是真动了气,头一次放纵自己将心底对父亲的积怨发泄出来,叫他以后哪里不舒服先在本地医院看,实在看不好,再叫医生开转院证明来上海。“放着老家的新农保不用,跑来上海往黄浦江里扔钞票,你是李嘉诚呢还是王健林?”
父亲没见她发过那么大的脾气,愣了一下,撇撇嘴说:“好哦好哦。”
父亲虽说酒色财气样样都沾,但从前并不是个造作的人,怎么老了老了,反而爱发嗲了呢?许雪微喷着冷气问道:“这次又是啥毛病啊,看医生了吗?”
“肚子里长了肿瘤,上星期开刀割了,在县人民医院割的,刀口有半尺长呢,咝……是不是良性的还在化验呢。”
许雪微一时无言以对,稍许有些难过,也为冤枉了父亲感到抱歉,想着该几句关切的话,可从小到大,跟父亲疏远惯了,实在说不出口。
“你妈不让说的,但我思来想去,还是跟你说了好。万一不是良性的,你也有个思想准备……哎呦!”
听见“你妈”二字,许雪微耳朵像被烙铁烙了一下,随即脸皮烫得像张烧着了的油蜡纸,后面的话半个字也没听进去,心里只剩了羞耻一种感情,对父亲又恢复了避而远之的态度。
他说他长了肿瘤,刚动了手术,是希望我做什么呢?汇钱给他,还是回去探视?她的大脑飞转,越转心越慌。给钱还好些,要叫我回去探视,我们仨的吴哥之旅不就泡汤了吗?不行,绝对不行!别说探病,哪怕奔丧,也得等我们从吴哥回来再说!
她打定了主意,父亲不提要求,自己决不主动献殷勤;父亲若提要求,自己也决不动摇。
“今年国庆能回来的吧?”父亲说,“我刚好出院呢。”
“不行的!”她一时想不出托词,又不便如实告知——撂下重病的父亲自顾玩乐显得太不孝了,而且去吴哥这事儿,在她心里似乎是个宝贵的秘密,给父亲知道了,就大大贬值了——只好生硬地拒绝。
“为啥呢?”父亲一如既往地不识趣。
“因为我……今晚就得出差,去宁夏,还要往西……去新疆的……喀纳斯……要十月中旬才能回上海呢。”
“新疆?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吗?”
“……单位派我去考察项目,我有什么办法?”
“考察啥?”
“哎呀,说了你也听不懂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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