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在大海的宫室里留连忘返,
海女们给我们戴上红棕色海草花环,
一旦被人声唤醒,我们就得淹死。
——艾略特《普鲁弗洛克的情歌》
一
傅声醒来的时候,窗外在下雨。已经三月份了,但他还是把家里的空调一刻不停地开着,房间里都是憋闷得让人窒息的热气。他喜欢流汗,就像是一种排空身体余毒的方式,藏在身体缝隙的污垢都变成汗水流出来,也许人就能变得干净一些。
闹钟还没响,他再次闭上眼睛,想要透过眼前的黑暗看到刚刚发生梦里的景象。
她喜欢在下午洗澡,然后从浴室里走出来,光着身子在铺着浴巾的床上滚来滚去。他能看到她蓬乱的滴着水的头发,被热气蒸得发红的脸,残留在背上的水滴被透进房间内的阳光照得闪闪发光。她总喜欢这样,把床上弄得一团糟,被子皱巴巴地卷成一团,床单也被弄得湿漉漉的,她就这样躺在灰蓝色的床上晒着太阳,像是躺在海面上。房间是金色的,她也是金色的,傅声伸出手轻轻一碰,她就化作发光的尘埃在阳光下飘来飘去。
“铃——”
傅声的手狠狠抖了一下,他睁开眼睛,窗外还在下雨。
他伸出手按停闹钟,不小心碰倒了闹钟边没盖好盖子的安眠药瓶,空空荡荡的药瓶在桌上转着圈滚来滚去。他低头看着盖在自己身上平整的被子,忍不住想起她。她是怎么做到不管怎么睡都能把被子睡成一团的呢?傅声有点想笑,学着她的样子伸出手把被子弄成皱巴巴的一团,接着翻身下床穿鞋。他站起来,看着那一团灰蓝色的被子,静静地站了一会儿,还是弯下腰把被子一点点拉平,就像是没有人曾经包裹在里边入睡一样。
穿西装,吃面包,戴眼镜,提起公文包,指针指向八点。
“阿橙,我出门了。”他对空气说。
外面还在下雨,房间里也像下着雨一样灰蒙蒙的,像是布满了灰尘。
他关上门,离开闷热的房间,走进冰冷刺骨的空气里,成为一具和千万人一样面无表情的行尸走肉。
二
中午十二点五十分,若白躺在沙发上,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了她。上海的春天总是这样,奇形怪状的高楼穿进雾气里,绵绵密密的雨水渗进空气里,行走在街头就像是要被浓郁的水汽泡得发胀,像一具溺亡的尸体。
她昏昏沉沉地眯着眼睛,呼吸着室内冰凉的空气,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,只记得自己喝了很多很多酒。金色,绿色,紫色,白色,各种颜色的烈酒混在一起,人群都在欢呼,耳边都是甜到发腻的笑声,她记不清那些人的脸,只记得自己和他们贴在一起,皮肤贴着皮肤,头发缠着头发。
他们在一起流汗,衣服都黏在身上,像是浸在泛着水藻的绿色湖水里。
若白走到浴室,镜子里映出一张花了妆的脸,黑色的眼线膏被汗水晕开,顺着红肿的眼角向下流。卸了妆,洗了澡,她盘腿坐在窗前梳头。窗外都是湿漉漉的,每个人都撑着伞,伞下是一张张相同的毫无情绪的脸。她用木梳子梳着头,湿嗒嗒的头发都搅成一团又一团的毛球,梳子怎么也梳不通。
“哎哎你别扯了,我来帮你梳。”她又听见了阿正的声音。阿正把手穿进自己湿漉漉的头发里,用手指一点点向下顺着她的头发,轻轻解开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结,残留在发梢的水滴就沿着他的手向下流,弄湿了他白色睡衣的袖口。
真烦人啊,若白想。她毫无耐心地用梳子向下用力扯着,像是感受不到来自头皮的阵阵刺痛。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发团被她扯断了,梳子上都是断掉的头发。如果头发也会流血的话,现在她的手上应该全都是血。
她扔下缠着头发的梳子,靠着窗户闭上眼睛,渴望着一睁眼就能从噩梦里醒来。
三
晚上七点十五分,傅声走进活动室里,十一把木椅子围成一个圈,墙上挂着蓝底白字的横幅。傅声被那白色的标语刺痛了,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长柄雨伞。
来的人越来越多,有几个相熟的人在一起打招呼闲聊,傅声有些局促地拉开一张椅子坐下。他挂在椅背上的伞在不停地滴着水,在地上留下一摊小小的积水,傅声有些烦躁地转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,时不时看向活动室的玻璃门。
“你好,请问是傅先生吗?”一个穿着深绿色套裙的女人手里抱着文件夹走到他身边,温和地对他说,“是徐医生介绍来的对吧?”
“是的,您好,叫我小傅就行。”傅声站起身和她握手。
“我是丧偶互助会的负责人文丽,谢谢你今天能来参加。这次我会带大家一起做一些分享,你就把这次的聚会当作朋友之间的闲聊就好,不要紧张。”文丽的声音略微低沉,隐隐有些安抚的味道。
傅声点了点头,文丽对他笑了笑就转身去和其他人说话,他松了一口气,慢慢坐了下来。
徐医生是他的大学同学,一直在帮助他进行心理治疗。每周一次的诊所之行成为他雷打不动的日常,但他的失眠却始终没有治好,安眠药的药量一次次加重,但他的睡眠却越来越短浅,他就这样被沉睡的王国抛弃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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